個人認為歷史書籍有兩大類:第一類告訴大家客觀事實,運用作者獨特的視角來剪裁史料,引讀者入勝。第二類則是用比較主觀的態度分析客觀事實,讓讀者除了知道歷史,還能進一步去思考「為什麼歷史會這樣形成?」
第一類書籍相當地硬,但如果剪裁得宜,就像小說一樣精彩。傑作例如羅傑.克勞利(Roger Crowley)的地中海三部曲(財富之城、一四五三、海洋帝國)。
由於上述三本書實在太精采,筆者居然在兩個月內陸續看完了,還忍不住推薦給另一位讀歷史系,給筆者做白斑色素移植的病人。這位病人大概難得遇到對歷史有興趣的人,跟筆者相談甚歡後,也推薦了一本同等精彩的「西方憑什麼?」給筆者。讀完之後,發現這本書與過去筆者讀過的「瘟疫與人」、「槍炮、病菌與鋼鐵」可說一脈相傳,相互影響(圖一)。
圖一:筆者讀完這三本書之後,覺得國內本國史與世界史的教育都過於強調少數人對歷史的影響,卻忽略了多數人與許多自然條件的強大力量。 |
這三本書都屬於筆者先前提到的第二類書籍,作者們「主觀地」運用地理與生物等自然科學來分析歷史的走向。雖然不一定所有人都認同,但相較於過去國立編譯館歷史課本的英雄/狗熊史觀,用地理、生態、流行病學這些具體、容易量化的學問來分析歷史,比起用「個人才華」來解釋歷史還是比較客觀一點。畢竟人的能力實在過於抽象,更是難以量化。大家只要想想我們的升學制度從聯考時代演變到現在的多元入學,始終爭議不斷大概就能理解這種困難。
言歸正傳,來談談這三本相互影響的書。
瘟疫與人(Plaques and Peoples):不只討論瘟疫,也討論政府國家與宗教受到的影響。
瘟疫與人的作者是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初版於1976年,可能是史學家第一次認真地從流行病學配合地理學的觀點來分析全球歷史。作者認真地統計了各種人畜共通疾病後,發現了農牧業與人口聚集正是產生「瘟疫」的源頭(圖二),也因此農民很常遭遇傳染病,但因為人口眾多,被疾病篩選之後還是可以留下很多有抵抗力的個體,還可以用傳染病把其他漁獵居民幹掉。這觀念也影響了槍炮、病菌與鋼鐵這本書(圖三)。
圖二:原來家禽家畜與文明附屬動物可能帶來的瘟疫那麼多,但幾個世代之後,這些麻煩反而變成征服其他民族的工具之一。 |
圖三:瘟疫與人的史觀影響了後續的兩本書。 |
也因此文明常疾病互相糾纏。作者因此把病菌/病毒對人民的影響稱為「微寄生」,把政府國家對人民的壓榨稱為「巨寄生」。微寄生越沉重,也會削弱政府國家的巨寄生,也因此炎熱而傳染病眾多的非洲在歷史上很難形成大型健全的國家。這本書很強調病菌/病毒的微寄生與政府/國家的巨寄生必須跟人民承受的能力達成平衡,不然人類社會就會崩潰,最後造成微生物與統治者也生存不下去。按照這個原則,很多歷史的結果不是少數人特別傑出或是失敗所造成,而是人類社會與疾病/環境互動之後必然的結果。例如拜占庭帝國的查士丁尼大帝因為鼠疫肆虐,無法收復西羅馬帝國舊地。或是中國的宋朝因為吏治、稅政與科技的改革,成功地突破了傳統上越往南傳染病越猖獗的限制,也使得南方的人口大增,因而能充分利用南方溫暖多穫的氣候,在疾病的微寄生與國家的巨寄生間取得平衡,讓這時候的東方明顯領先西方。
瘟疫的盛行也影響了宗教。基督教與佛教分別在西方(羅馬帝國後期)與東方(漢末與魏晉)瘟疫盛行時成為主流宗教,因為這兩個宗教花了很多力氣在解答人類突然死亡的哲學問題,並主張死後才能得到解脫,獲得大眾的歡迎。但在瘟疫緩解的年代,例如宋朝,就換成「不知生,焉知死?」的儒家變成主流。
隨著近代醫學進步,疫苗與公衛觀念出現,很多過去的致命瘟疫,例如天花、霍亂與白喉已經漸漸無法影響歷史,但這些病菌/病毒早已決定了很多個歷史的轉類點,也型塑了現代世界的樣貌。
這本書仍有一些缺點,個人認為由於作者的世代畢竟較早,無法像新進的作者能充分利用網路資訊以及電腦圖表工具,因此整本書都以文字敘述為主。很多地理上的關聯性與「瘟疫」的實際相貌只能留待讀者自行想像。
槍炮、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l):將流行病、地理、生態學鎔鑄成一個解釋歷史的完整體系。
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作者是賈德.戴蒙(Jared.Diamond),初版於1998年。這本書明顯受到瘟疫與人這本書的影響。但除了分析流行病與地理學,還進一步引入生態學的觀念。因為就算緯度、海陸關係等地理條件類似,生物相的分布還是可能有很大的差異,首先就會影響農業化的先後。
圖四:有大種子可供糧食的植物分布狀況,地中海區遙遙領先各大洲。 |
圖五:馴養動物的競賽,歐亞大陸海放其他大洲。 |
農業化的結果除了人口增加,也帶來了傳染病,很多農業動物會帶給人類傳染病(如果大家還記得豬流感與禽流感)。加上農業發達之後大量的人口面對傳染病時,部分有較強免疫力的人可以活下來,重新建立大量具免疫力的族群。歐亞大陸在這方面就佔盡了優勢,因此歷史上大多是歐亞大陸上的民族把嚴重的瘟疫傳給其他大陸上的民族(例如美洲的印地安人們)很少是其他大洲的民族用病菌逆襲。
類似的地理差異也出現在各大洲的走向與海岸線的曲折程度中。歐亞大陸因為是東西走向,人類在開疆拓土的過程中不需要克服太大的緯度氣溫差異,相較之下北美、南美、非洲都是南北走向,相對限制了人類擴展的速度與尺度(圖六)。至於歐亞大陸的東西爭霸,由於中國附近的海岸線相對平順,地形的變化相對較小,因此長期處於統一的狀態,一旦出現守舊封閉的統治者,就可能讓整個地理區停滯不前;相較之下海岸線曲折、大島/半島超多、地理變化更大的歐洲幾乎長期分裂,只要有一個國家願意接受新事物,就會很快領先,逼得鄰國也要跟著開放,因此造就了歐洲近世的進步。雖然中國最早發展出煉鋼的技術,後來被西方學走之後很快就被大幅超前。
圖六:連各大洲的陸軸都為社會發展提供了不同的立足點。 |
西方憑什麼?(Why the West Rules for Now):客觀量化文明的發展,以人性為基礎,採用前兩書的觀點進一步分析西方領先的原因。
圖八:「西方憑什麼?」受到了槍炮、病菌與鋼鐵這本書影響。 |
作者還將文明發展程度評分量化。筆者不負責地推測作者可能也有在打「世紀帝國(Age of Empire)」,因為作者採用的評分模式,跟世紀帝國的玩家成就統計幾乎一模一樣(圖九)。
圖九:作者使用戰爭力、能量取用、資訊處理、城市規模來幫人類社會評分,這四點大致對應到世紀帝國的Military(軍事)、經濟(Economy)、科技(Technology)、社會(Society)四個評分項目(註:Shostakovich是筆者的帳號)。 |
由於客觀的評分標準,可以看出在歷史上大部分的時間裡,西方都有相當明顯的領先,只有在公元541至1773年期間,東方由於水稻的種植開始超前;同時間西方的查士丁尼大帝企圖重振羅馬帝國,卻意外把鼠疫帶到義大利等地,反而進一步摧毀了地中海的經濟。
到了北宋農業更發達,人口增加更多,燃料缺乏的狀況下中國被迫發現煤炭的用法,也大幅增加鋼鐵產量。同時間的飛快的經濟發展使得鑄造貨幣的速度趕不上,也強迫古代的中國人發明了紙鈔與飛錢。
由於上述的數個關鍵,東方超前了一千多年,但很不幸地到了公元1500年之後,西方著眼於東方的繁榮與珍貴貨品,努力要開創到達東方的新航路,意外發現了新大陸,也大幅度促進了經濟與工業需求。相較之下明朝雖然曾有過強大的鄭和寶船船隊,卻因為當時中國離美洲太遠,錯失了到達美洲的機會,加上當時其他國家不如中國繁榮,也沒有讓中國政府願意繼續發展海外事業的珍貴貨品,明朝後來就不再積極發展航海,到了清朝甚至開始鎖國,就造成了東西方的發展程度逆轉(圖十)。
圖十:東方曾在中世紀時領先了一千兩百多年,但一直沒突破西方在羅馬時代的天花板(43分)。 |
讀了這些說明西方優勢的歷史書籍,暫時落後的東方該如何因應?
台灣當然是東方的一部分,因此讀到強調西方優勢的言論,應該就要以後進國家的觀點來思考,尋找可以逆轉的契機。
瘟疫與人或許沒有強調西方優勢,但已經提出了農民與大型社會因傳染病獲得更多優勢的概念,但到了最後也強調近代醫學的發達已經讓這些民族間的差異消失。因此在瘟疫這部分,目前世界的各民族已經沒有太大的差距。
槍砲、病菌與鋼鐵就提到了西方的優勢,也拿了第二強大的中華文化圈來對比,兩相比較就會發現實力相近多國並立的西方在發展上贏過了大多為單一國家的宰制的東方,直到後來東方有日本與亞洲四小龍等實力相近的多國並立時,才讓東方又成為世界經濟的熱點。從這裡就會發現共產黨中國企圖將新疆、西藏、香港、澳門......甚至台灣這些民族、語言、政體歧異度甚大的政治實體拉進同一個相對極權的框架,根據歷史的經驗絕不是個長遠發展的好主意。
西方憑什麼?告訴大家東方到了近代落後西方是因為西方掌握了當時的後發優勢,又剛好遇到地理上的優勢發現新大陸,才一舉超越領先了一千兩百年的東方。但這些地理上的優勢隨著全球交通發達與開發日趨飽和,已經無法持續為西方帶來優勢,也讓東方與西方的差距大幅拉近。
東方有哪些可利用的「後發優勢」?
這幾本書並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西方憑什麼」有提到後發優勢的定義:「先進核心的技術被引介到落後邊陲,為了適應新環境所做的技術修正有時會青出於藍,把邊陲變成新核心。」因此筆者認為「覺得別人很好,想要好好學習」本身就是個優勢的源頭。如果不去學習先進國家的優點,每每用「國情」作為不施行民主,不讓官員財產公示的理由,動不動就在「厲害了我的國」,大概也難以引進良好的制度來改良。東方最早開始全盤西化的日本在十九世紀一開始還是落後國家,但很快就強過中國,至今仍不時有超越西方之舉。正由於持續、謙卑地學習先進者的優點,並試著根據本土環境進行改良,日本才能成為東方趕上西方的一個櫥窗。